2024-05-02
144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4-04-25 17:35:04 编辑: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
1840年暮春,彼得·伊里奇·柴可夫斯基生于俄罗斯的沃特金斯克。
那好像是个上帝垂顾艺术的年份:稍早几周,法国大作家埃米尔·左拉出生。稍后一点,英国大诗人哈代出生,那年稍晚,后来的印象派大宗师克劳德·莫奈出生于法国诺曼底。以及,在浙江绍兴,任伯年先生诞生了。
距离今时今日,也一百八十年了。
我们都知道柴可夫斯基,知道他是大音乐家。
哪怕不熟悉他交响乐作品的人,也能随口哼出《天鹅湖》和《胡桃夹子》。
前者大概是史上最有名的芭蕾舞剧——我有不止一位朋友,只知道这么一出芭蕾舞剧。
后者则是,用我一个朋友的说法:好多人一辈子没用过胡桃夹子,但至少听说过《胡桃夹子》。
比起巴赫、莫扎特、贝多芬这样的天神,老柴似乎没那么高不可攀。但换个角度,也可以这么说:
哪怕不是一个资深古典乐迷,您也很容易欣赏老柴。
不用说每个人都能信口哼出来的《天鹅湖》和《船歌》,他有太多“我们听着很是耳熟,一查才知道其实是他作品”的旋律。
老牌古典乐迷会争议,念叨老柴的结构与动机之类是否顶尖。但说老柴是古典乐史上最卓越的旋律大师之一,大概无人会反对。他的音乐优美多情、多愁善感、富有戏剧性、表现力卓越,你很容易从他的跳进中感受到“哦,这就是老柴”。
如果您不是那种坐在一堆音响前,“今天我要听一个结构严谨的交响乐”、“今天我想感受一下纯音乐王国的美”,而是在阳台上看着冬日阳光,“我想听一段让我悲欣交集的旋律”,那老柴大概是最好的选择。
这样的一个人,怎么炼成的呢?
如上所述,1840年,柴可夫斯基出生在沃特金斯克。他从小在母亲教导下学习钢琴。14岁那年,母亲病死,他做了一首圆舞曲纪念母亲。这个细节是他人生的关键时刻:他失去了母爱,展现了音乐才华,流淌出贯彻一生的忧伤——然后就被干扰了。
他的父亲不太理解他的音乐之路,推他去法学院学习。
我们都知道法学院和音乐界是何等截然不同的世界。然而柴可夫斯基没被这个环境困住。18岁的他去司法部做部长秘书,然后因地制宜,加入了司法部的合唱团。
——在我想象中,如果当时有类似于俄罗斯好声音的节目,他会对司法部的合唱团团长说:“谁都无法阻止我的音乐梦想,请您为我转身!”
——22岁时他辞职了,进入了圣彼得堡音乐学院。当时他的老师是交响乐大师安东·鲁宾斯坦。安东的弟弟尼古拉,更成了柴可夫斯基的终身好友,还让他担任了莫斯科音乐学院教授。
到此为止,一个很典型的艺术天才故事:温柔早丧的母亲,粗暴固执的父亲。逃离家庭桎梏的天才音乐家。
但我们得补充一个细节。
一般传记作者和学者都相信,柴可夫斯基喜欢男性。头几年的访谈里,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博物馆馆长波莉达·韦德曼女士也如此确认:她认为,柴可夫斯基的信函与日记中,这一点明确无误。
本来这是他的私事,艺术家们的隐私大可以无关作品。
但柴可夫斯基特殊一点。
韦德曼女士认为,柴可夫斯基的所有作品,都有浓厚的自传色彩。
他人格上的重要内涵,当然在作品中起到了作用。
柴可夫斯基从来不算开朗。据说年轻时的他常想方设法,推诿不去指挥自己所做的曲子——众所周知,贝多芬在全聋之后,还指挥了传奇的《第九交响乐》首演呢,柴可夫斯基却经常犹豫:大概,他的性格与他的曲风一样忧郁。
母亲早逝、父亲的压力、他自己的性取向,都让他在1860年代苦闷莫名。他是个感性的天才,一切情绪都会折射到他的作品之上。很多年后,他给梅克夫人——我们一会儿会说到她——的信里,驳斥了那些认定音乐作曲是冷漠理性工作的论断。
他认为,“只有从艺术家受灵感所激发的精神深处流露出来的音乐才能感动、震动和触动人。”大概在灵感迸发时,艺术家会陷入疯狂,内心颤栗,不断追逐乐思。
——大概,他自己就是这么作曲的吧?
1877年他匆忙地结过一次婚,娶了一位疯狂追求他的女学生安东尼亚·米柳科娃。有说法认为,这个姑娘让老柴想起了普希金作品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里的少女塔蒂亚娜。
很浪漫,但很短促。
两人于夏天结婚,婚后8天,回到莫斯科时,他已濒临崩溃。婚后两周,老柴试图在冰冷的莫斯科河中自杀,未遂,得了肺炎。
据说这段婚姻并没就此结束,老柴依然定期寄生活费给安东尼亚,只是再也没与她见面。又过了些年,到老柴逝世三年后,安东尼亚被诊断出精神病,然后她继续活了下去:她比老柴多活了二十四年。
在信函与日记中,柴可夫斯基似乎认为,自己的婚姻是命中注定的悲剧。他之所以匆忙结婚,除了安东尼亚的狂热追求,大概还有他的某些心结:他曾在给兄弟的信里提到,他希望被一个女人温柔地触摸与疼爱,幻想被一个慈爱的女人拥抱。
但我就忍不住想猜了:这个他渴望的温柔女性,是他早逝母亲的形象吗?
1878年之后,柴可夫斯基经历了失败的婚姻,有过了自杀的经历,有着不稳定的精神状态。大概就在此期间,另一位有钱的寡妇进入他的生活,即所谓梅克夫人。
说进入生活并不确切,因为他俩从未见面,只是梅克夫人给柴可夫斯基提供一年六千卢布的赞助,两人之间互通了超过千封信件。
我们常安慰人说,苦难是艺术家的养料。这句话对柴可夫斯基这样多愁善感的人,似乎是可行的。适当的经济赞助,又能让他免为稻粱谋。
于是,柴可夫斯基进入了作品多产期。
1878年之后到逝世,他完成了七部交响乐里的四部。1879年他完成了歌剧《叶甫盖尼·奥涅金》,一年后他最脍炙人口的曲目之一《1812序曲》完成,同年还有《弦乐小夜曲》和《意大利随想曲》。1885年他登台指挥了歌剧《女妖》,举手从此就能够上台从容面对人群了:四年后他完成了芭蕾舞剧《睡美人》。
他的名声开始遍及欧洲。
与此同时,他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个性。
身为德奥音乐文化的中心,维也纳对柴可夫斯基最初并不算友好。大评论家汉斯利克就认为,柴可夫斯基有点粗野。然而柴可夫斯基认为,当时维也纳的代表、被许多人认为是贝多芬继承人的勃拉姆斯,那风格是冷漠晦涩,自命不凡。他还认为法国的浪漫主义天才伯辽兹缺乏旋律,太多和声。
他当然有自己的偏好,比如,他认定歌剧大师瓦格纳是个天才。他也承认,自己的《第四交响乐》,灵感来自贝多芬的《命运交响曲》。
不难发现,柴可夫斯基并不中意那些以结构与思想著称的大师,却对瓦格纳和贝多芬这两位力量十足的王者推崇备至。
虽然对维也纳有点不满意,但老柴对天才如莫扎特,却崇拜备至。他也承认,莫扎特和自己的气质全然不同——莫扎特素来以才华横溢、圆润完美、旋律优美著称——但柴可夫斯基认为,自己能在莫扎特的音乐中获得安慰。
跟维也纳闹不愉快的老柴,跟俄罗斯的关系好吗?
也不尽然。
他一度跟俄罗斯民族乐派走得很近,但后来,当他在意大利和巴黎居住,在美国演出后,也开始跟俄罗斯本土产生点隔阂。
一个小故事:他曾将《第一钢琴协奏曲》献给好朋友尼古拉·鲁宾斯坦,遭到鲁宾斯坦的非议。老柴执拗的一面发作了,一度拒绝修改曲子,跟鲁宾斯坦闹得不愉快。
可是几年后,鲁宾斯坦过世了。老柴还是把《A大调钢琴三重奏》献给了他。
这份执拗,这份深情,大概就是所谓的……老俄罗斯风骨?
柴可夫斯基熟悉西欧,但他承认过,他喜欢贫穷的老俄罗斯,他喜欢那里的森林、草原与小教堂。他的多情,他的优美,他的浪漫,他深深寄托在作品中的情感,都是如此真诚,而这就是俄罗斯。
20世纪最卓越的古典乐作曲家之一、俄国大地诞生过的最伟大作曲家之一斯特拉文斯基先生,提到老柴时这么说:
“他是我们之中,最为俄罗斯的。”
说柴可夫斯基最为俄罗斯,不仅仅是《1812序曲》里那些俄罗斯民歌的成分。
他的整个性格、做派与他作品的融汇,甚至他的命运,都很俄罗斯。
他的曲子忧伤、优美且绝望。他怀旧,他感情纤细,他被维也纳人觉得粗野但其实敏感之极。
他并不热爱将感情包裹起来,做成结构严谨的曲目。
他将自己内心的痛苦、与世界的冲突,都体现在曲目中。
他的优美中经常会出现不和谐,他热爱莫扎特却不追求莫扎特式的完美,他热爱贝多芬和瓦格纳澎湃的、个人化的力量。
他觉得勃拉姆斯的完美结构晦涩,他认为伯辽兹不懂旋律只在意和声:他自己是旋律大师,是破裂的、痛楚的、美好的又浪漫的。
1891年,尼古拉·鲁宾斯坦不认可的《第一钢琴协奏曲》在纽约演出获得巨大成功。同年老柴完成了歌剧《黑桃皇后》,下一年,《胡桃夹子》。到1893年,他完成了《第六交响曲“悲怆”》,九天之后,他过世了。
有说法认为他死于饮水不洁的霍乱,也有人认为他是自杀,更有说法认为,他的死因是三年来,梅克夫人不再与他通信了。
但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重要的是,53岁的老柴连故去的方式,都很像个俄罗斯故事:突兀、感伤、忧郁,浪漫又纤细,冲突又优美,真诚到不加掩饰,将自己的美好与破碎都留了下来,以及一份悲怆的遗作。
这就是柴可夫斯基。
这就是俄罗斯。